京城的一切都是繁華的，街上各色商鋪林立，人們衣著光鮮亮麗，氣色紅潤，與鄉下在土裏刨食的人大不相同。

賈雨村最初的夢想，便是取得功名之後，讓母親生活得更安康，重振他賈家的門楣。

幾年的官場生涯，不知不覺間將他當初的意氣風發磨得一幹二凈。

為了遠離這汙濁的環境，甚至不惜讓母親回到鄉下，與自己重新過上清粥小菜的樸素日子。這樣真的是孝道嗎？

聽她一席話，勝讀十年書。

論起心智堅定，他竟不如一個薛寶釵。

賈雨村搖頭失笑，腳下的步伐越邁越大，從這條街走到那條街，一間間的店鋪逐一看過去，仿佛是什麽罕見的美景似的。

跟著老爺出門的小廝雙福可就苦了，他不像賈雨村那樣人高腿長，幾乎要一路小跑著才能跟上，跑得額頭出了汗，整個人氣喘籲籲。

賈雨村聽見身後又粗又急的喘息聲，這才停下腳步，扭頭看向他：“累著你了？你先回去吧，今天不用跟著了。”

難得的可以讓人歇一歇的機會，雙福趕緊喘勻氣，老老實實地答說：“奴才生得矮，不如老爺您腿長，奴才不累。只是，快到飯時了，不如先回家用飯，下午再出來散心？”

既然有了留在京城的打算，賈雨村自然要為自己細細謀劃。

榮國府是靠不上了，往日的那些同僚們只怕也求不著，他微微皺眉，不想回家，只想在外邊隨意走走逛逛，正好趁機理一理這些頭緒。

他沖小廝擺擺手：“不了，你回吧。”

“老爺，夫人吩咐廚房中午燉了嫩羊肉呢！”

羊肉滋補，適宜秋冬季進食，這是範嬌杏昨晚特意定下的菜單，就為了給賈雨村補補身子。

“我在外頭隨便吃一點，讓夫人不必等我了。”頓了頓，他又補上一句，“你跟夫人說，薛家人是我們的客人，一定要好好招待著，燉羊肉也送兩大碗過去，切記不可失了禮數。”

賈雨村一直對後院不太上心，保證她們衣食充足無憂就行了，今天聽到那番話，才發現被自己忽略的小小後院，竟然也有狐假虎威的現象。

“是。”雙福見老爺神情嚴肅起來，不敢再勸，應下後轉身就往家跑。

賈雨村不回來用飯，範嬌杏沒有絲毫怨言。

只是，羊肉多貴啊，為什麽要送兩大碗給別人？

她心裏不舒服，面上卻不敢表現出來，當著雙福的面吩咐秋月：“你去跟廚房說一聲，燉好的羊肉挑兩碗好的，給薛太太送過去。”

秋月去廚房親自挑了兩大碗上好的羊肉，送薛氏面前，微笑道：“這是我家老爺吩咐夫人送來的，入了秋吃這個正滋補。”

薛氏心裏驚疑不定，面上笑著多謝：“回去替我謝謝你家老爺和夫人。”說完，解下荷包要賞她。

秋月和春花不同，她不肯要，嘴裏說著：“薛太太先用著，我還要回去伺候夫人呢。”放下碗急步走了，根本不給薛氏賞她的機會。

薛氏搖頭笑，對其他人說：“你們看看，秋月這丫頭心地善良，做事又勤快，春花和她真是沒法比。”

羊肉是和今秋剛收上來的白蘿蔔一起燉的，裏頭放足了大料，吃起來既鮮又香。

滿滿兩大碗，薛氏等四人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樣，遇上一兩片肉就要你推我讓的，大家難得都吃得飽飽的。就連寶釵也吃得心滿意足，飯後也不急著編絡子，而是倒在床上歇了個午覺。

……

賈雨村在街上信步閑逛，漸漸地，腹中感到一陣陣饑餓。

擡頭四望，兩旁有大大小小的四五間飯館，他隨意選了一間，正打算進去，卻被幾步之遠的一個小攤給吸引了視線。

攤子上一共支著四張桌子，靠裏的那一張上面坐著一個客人，他背對著外面，讓人看不清面目。攤主在一口大鍋前忙碌著，鍋裏有數十個湯圓起起伏伏，隨風飄來一陣陣香味。

以往他並不會將湯圓當成主食，這會兒竟詭異地想起了捏丸子的薛寶釵，鬼使神差一般走了過去，在靠裏的另一張空桌上坐下來，扭頭對老板說：“來一碗湯圓。”

“好，馬上就來。”老板笑著答應一聲，快手快腳地將鍋裏已經煮好的湯圓撈出來，然後端給先來的客人，再熱情地招呼賈雨村，“這位老爺，湯圓想要什麽餡的？有白糖、豆沙、花生、芝麻。”

賈雨村微笑道：“花生就好。”

老板點點頭，轉身忙去了。

閑坐無聊，賈雨村暗暗地打量了旁邊桌的客人幾眼。

他大約五十歲左右，身材清瘦，穿一件八成新的綢緞長袍，頭上戴著小帽，長相很普通，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。

大概是餓狠了，剛撈出鍋的湯圓還冒著熏人的熱氣，他就急不及待地吃起來，臉頰一鼓一鼓的，嘴唇也飛快地蠕動著。

賈雨村被他這略顯狼狽的吃相，勾引得胃口大開，難道這攤子上的湯圓真有那麽好吃？

突然，那人手裏的筷子落到地上，他一手撐著桌面，一手抓著喉嚨，嘴裏發出細微的、難受的荷荷聲，整張臉被憋得通紅。

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，目含驚恐與祈求，就這麽瞪向了離他最近的賈雨村。

這是被噎住了。

攤主仍然在鍋前忙碌著，筷子落地發出的輕微響聲並沒有驚動他，賈雨村當機立斷，趕緊起身站到客人的身後，雙手環抱住他的腰，左手握拳放在他的肚臍上方，右手抓住拳頭，然後往上方快速反覆地沖擊他的腹部。

在賈雨村的大力沖擊之下，那人如同一塊破布在他手裏上上下下地起伏著，幾息後，終於從喉嚨深處傳來一聲異響，一顆完整的湯圓就這麽被吐了出來。

賈雨村身強體健，手勁奇大，一時間沒收住力道，湯圓都吐出來了還多給了一下才停住。他正要說聲道歉，誰知身後一陣勁風襲來，來不及躲避，被人敲在頸後，立刻昏了過去。

剛逃過一劫的老人正在暢快地呼吸，忽然間腦後一痛，眼前一黑，倒地之前被人一把接了起來，架著就往外面走去。

這兩名穿著青衣的成年男子，看上去很像大戶人家養的男仆，他們一個架著賈雨村，一個架著老人，面上神情自若，路過攤主身旁時，其中一人說：“可算找著兩位老爺了，府裏來了客人正等著呢。”

另一人摸出一塊二兩重的銀子，放在空桌上，對攤主說：“這是飯錢。”然後轉身，飛快地鉆進轎子，匆匆而去。

“咦？”攤主摸不著頭腦。

他只不過煮了一鍋湯圓的功夫，怎麽兩位客人都走了？心裏也沒起疑，看到這麽大手筆的賞銀，高高興興地收起來，然後把新煮出來的湯圓慢慢吃掉。

轎子一路出了城門，又換馬車，在路上跑了不知多久，總算停了下來。

被人架扶著走了一段路，又被粗魯地扔到地上時，賈雨村已經醒了，他沒有動，也沒有睜眼，靜靜地聽著周圍的動靜。

有人重重地踢了他一腳，然後對旁人說道：“小心些，千萬別把許神醫給摔壞了。”那人力道很重，這一腳是下了狠手的，賈雨村咬牙死死忍著，一動不動。

有人憤憤不平地接話：“幸虧我們去得早，不然好不容易才尋到的許神醫就要被這家夥給毒害了。”

“……”賈雨村無語，什麽眼神，他明明是在救人。

一個略顯粗獷、又帶著些威嚴地聲音吩咐道：“別吵，先搜搜身，再去稟報主子。”

耳邊響起一陣翻動衣物的悉悉索索聲，賈雨村按捺不動，敏銳地感覺到有只手靠著自己伸過來。

等的就是這個時候，賈雨村猛地睜開眼，緊緊抓住對方的手，另一只手握成拳盡力往對方臉上招呼過去。

對方一時不察，硬生生挨了這一拳，頓時勃然大怒，立刻反擊起來。

賈雨村這一身肌肉可不是花架子，兩人剛剛交手不過三招，耳邊傳來一陣刀劍出鞘的猙獰脆響，他急忙四下一掃，這才發現不遠處站著十幾名持刀大漢，俱都惡狠狠地盯著他。

好漢不吃眼前虧，賈雨村趕緊收手，後退兩步，朝眾人拱了拱手，溫文有禮地問道：“不知你們是誰府上的人？抓我來這裏做什麽？這其中也許有什麽誤會也不一定，還望各位能如實相告才好。”

挨了一拳的那人冷笑一聲，正要再度出招，被賈雨村救了的那個老人突然出聲阻止。

“住手，他是我的救命恩人！”

賈雨村悄悄松了口氣，你可算醒了，不然我這一身冤屈還真沒地方可訴。
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